阿茵

算卦

长安近来无战事。唐军刚刚在虎牢关平定了各路诸侯,正在休整准备半年后与北方残余势力的对决。短暂的和平使得街市上再度繁荣起来。今日正赶上庙会,长街两侧叫卖声不绝,又兼有走南闯北的把式献艺,男男女女人头攒动,好不热闹。

罗成自锁五龙回来便没闲下来。单雄信死后秦琼便一直病着,自己掌着这帅印,军中一应大小事务都要操心。回长安受封后,秦王与太子三王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,太子屡次派人来深他口风,多加以威胁利诱,几番推拒过后,那边暂时冷了下来。但罗成心中明白,储位之争这个漩涡满朝文武谁也躲不开。他自幼看着庙堂的权势之争,此时对局势再洞明不过,只是如今他已没有心力去计较这许多。他没想当什么权臣,也不愿割据一方封公称王,唯一的念想不过是看一看秦王描述的那个盛世,再尽力去保护身边剩下来的人罢了。

今日没什么要紧的军务,便回了越国公府,罗通缠着爹爹为他买一杆与五钩神飞枪一样帅气的银枪。一旁罗春也笑道:“今日正赶上庙会,大帅带公子去玩一玩也不错。”罗成老成持重惯了,偶尔在儿子面前也会流露一点孩子的心性,当即叫人牵来了白龙马,抱着罗通翻身上马,父子同骑朝着庙会去了。

罗成自小就是人群里最惹眼的那个。如今他一身干练又华贵的常服,身披雪白的流苏大氅,高挽着发髻,骑在白马上闲庭信步,身前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,更引得路人啧啧称羡。街边的姑娘妇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,边偷眼瞧着,边红了脸。罗通难得与父亲出门,心里骄傲的不得了,头仰得高高的,面上又故作淡定、目不斜视。

父子俩在街上逛了几圈,进了几家店,却未瞧见什么心怡的兵器,就在路边一个茶摊旁歇着。一旁的说书人正说到罗将军枪挑靠山王,未满六岁的罗通手里捧着刚出炉的胡麻饼听得津津有味。罗成拴了马,坐在一旁抿了一口茶,看着儿子嘴角微微一扬。

一旁有几个茶客正在聊天,其中一个说起前街三日前来了个生脸的算命先生,自称有未道先知的本事,只是规矩有些奇怪——头等之人算卦要五十两纹银,二等之人要三十两,但给穷人算卦分文不取。若是算得不准,不但不用给钱,尽可以砸了摊子。

罗成眉毛挑了挑,来了几分兴趣。旁的人忙问:“那他算的如何?果真准吗?”“准,怎么不准,人家不仅能说出你家中几口,家田几亩,什么婚丧嫁娶,吃喝拉撒,连张家媳妇生儿子的时辰都说准了。人家前儿说今日午时生,今儿午时刚过张掌柜家里边就有人来报信了,你说神不神。”

“不光如此,”旁边一个人插嘴,“这先生还说能算出生死祸福、国运气象。”“哟,那可有人请他算算自个儿阳寿几何?”“别提了,人家说了算阳寿是泄露天机,一般人的命担不住,非要见了贵人才肯说。”“切,咱们这长安城最高贵的不正是天子吗?难道他还敢给天子算寿数不成?”众人又说了几句便散了。

罗成自小不信天命,罗艺只教过他事在人为,至于那些吉凶运势之类不过是术士编出来蛊惑人心的骗术罢了。可今日听这几个人说起,不知怎得生了见一见此人的念头,便回头问儿子要不要去看看。罗通听书正在紧要关头,摆了摆手说爹爹你自个儿去吧,我就在这儿等你便是了。罗成笑着摇了摇头,也未牵马,独自朝前街走去。

街口果然支着一个卦摊,卦棚门上写了副对联:上书“心中有事来问卜”,下书“祸到临头后悔难”,横批“能断生死”。一个头戴道巾,身披八卦仙衣的老道盘腿坐于中间。

罗成走上前半蹲下,细细打量了一下道士,笑着说:“先生,听说您能断生死?”

道士睁开眼笑着抚了抚白须,“不错,军爷是想算一卦吗?”

罗成便道:“来卦摊自是算卦的,只是不知在先生这儿我可否算是贵人?”

老道哈哈一笑,“那还要请问军爷的生辰八字。”

罗成理了理袍服,到摊前的板凳上坐下,道:“我是戊午年戊五月戊午日天干午时生人。”

老道沉吟一番,皱眉道:“我还从未见过军爷这般五个时辰占全的命数。我看军爷必是朝中高官、当世显贵,想来应是个武将。”

罗成摆摆手:“这虽说得不错,可看我的袍服衣衫也猜得到,不算本事。”

老道接着说:“依我看,军爷幼年应是富贵荣华之人,七八岁从学,九岁习武,十岁文武双全,十一二岁夜打登州立军功,十三岁遇贵人传枪递锏。”

听到此,罗成便明白对方应是看出自己是何人了,暗道此人眼力不俗,且听他能说出些什么。于是点点头道:“先生说得极是。”

老道抬头又打量了他一下,接着说:“你十四岁接触江湖事,聚义结拜谋大事,十五岁武试夺魁,十六岁喜得麟儿,十七岁改朝换代,十八岁归唐拜帅。五年来军爷南征北战,军功赫赫,实为我大唐肱骨之臣也。”

罗成笑着说:“先生这几句话,真是把在下的一生都言尽了,只是往事不可追,我想问的也并非这些。人说先生能断生死,能看国运,不知这未来事,先生可与我说得?”

老道沉吟一番,道:“这未来事,军爷听了怕是会不喜呀。”

“无妨,既是来卜吉凶,又怎能有吉无凶,有生无死?先生直言罢。”

老道掐指细算了半晌,又细细打量了罗成一番,说道:“我看军爷的寿数有二十三岁。”

罗成心下一凛:“还有半年?”

“不错。”

罗成突然沉默了下来,许久,他抬起头对老道说:“此前我三哥给我算过寿数,他说我有七十三岁的阳寿,我当时说他算的不准。今日先生说我能活二十三,我看大约是不错的。”

老道奇道:“军爷此话怎讲?”

罗成不再说话了,他静静地坐在那里,像是在想着什么。

老道见他不答,接着说:“其实徐军师算得并没有错,军爷您原本确有七十三岁的阳寿,只是军爷这些年来做了五件短事,老天爷震怒,折去你五十年寿命罢了。”

“喔?”罗成抬眼望着他,看上去有些困惑。

“这第一件,是你十三岁那年,你与你表哥秦琼秦叔宝在那北平王府后花园传枪递锏,你却私藏了三招回马枪不肯教他。你这是预备着来日一旦与他为敌,还有后手置他于死地呢。老天爷看你心术不正,诡计多端,要折去你十年寿数。”

“表哥?”罗成心下一惊,回马枪与杀手锏一事,只有他与表哥二人心照,表哥自是不会与他人说道的。莫非这人当真能掐会算?他所说的也均是真的?

想到此处,罗成心中有些酸楚。他自幼长在王府,尔虞我诈的事见多了。老王爷虽做事豪爽,待人公正,但朝堂中明枪暗箭,战场上人心诡异。罗艺既要以忠义教子,又要让他历练人情冷暖,多加提防。因此,自小到大,罗成真心相交的人并不多,但秦琼算是难得的能入他眼的人。他自十三岁起便认定了这个表哥。他佩服他的忠肝义胆、宽厚仁侠,也为了表哥抛弃了父母至亲以及整个北平府的基业,懵懵懂懂地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。十六岁那年宇文化及带着宇文成都灭了他北平府满门,母亲、父王、哥哥,还有留守北平的杜大哥、白大哥均惨死在他眼前。现如今,他在这世上的骨肉至亲,除了通儿便只有表哥了。这个人,是永远也不会伤害他的,也是他永远也不会背弃的。

可如今,从这老道口中第一个听到表哥的名字,说他藏私要折寿十年,他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。他果真是个凉薄之人罢,罗成颇有些自嘲地想着,也许他只是习惯了待人多有些防备,可即便那时他也真的没想过两人会有以命相搏的那天。不知为什么,他就是确信,纵使有一天二人成了敌人,表哥无论如何是不会对他下杀手的,而他也一样。

罗成又想起洛阳之战,他与表哥各自看破彼此私藏的三招之后,心照不暄地相视一笑。他忽然又有些忐忑起来,表哥心中是不是也有些怨他的?怨他过于狠毒,怨他私心太重,是不是也像老天爷那般盼望着他早死十年?此外,他还有着别的担心——他只因私藏了三招便被折去了十年,那表哥会不会同他一样,也要折去十年?罗成突然恼恨起这多事的老天爷。别折了表哥的寿数,他心中暗暗祈祷着,我从不怨他的,别为了这种事惩罚他。他又宽慰自己,表哥不像他这般刻薄狠毒,他一向待人至诚,多有福报,必会顶了这一遭,他会长命百岁的。况且,表哥对他一向宽容的很,他应该……已经原谅自己了吧。

那道士见他不语,只当他悔不当初,又接着说:“这第二件,你有两个义父,双枪将丁延平待你如同亲子,你却用他传授于你的破阵之法助瓦岗军破了那一字长蛇阵,还出手伤了他老人家,逼得他远走归隐。那杨义臣、杨全忠二人对你亲如骨肉,而你却为破铜旗阵,套军机、盗阵图,甚至不惜痛下杀手。你那义父、义兄为了保你,被逼得自尽。你这般弑父杀兄,天地不容,再罚去你十年。”

“说得对。”罗成突然开口,这个罪状他确是要当得的。他回忆着在客栈巧遇义父丁延平的情景。老人家一生无妻无子,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大隋朝。他看着自己的样子,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慈祥。他说:“成儿啊,这单枪破双枪的法门其实并不复杂,但这普天之下我也只能说与你知。”罗成还记得自己蒙上银面具、冒着程咬银的名字,一枪扎入丁老爷子左肩的情景,义父眼中满满的震惊和失望。

他一定是认出自己了,罗成心里想着,他也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了。这世间没几人懂得阵法与破双枪的诀窍,更何况年纪身形又与自己相仿,纵使当时不愿相信,事后也会明白过来的。罗成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,心说,怕是比起肩上的伤,义父心中的痛更深些,不然也不会被气得归隐,从此再不见他。罗成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,他一定还在恨着我呢,恨我忘恩负义,用他教过我的本领伤他;恨我胆小懦弱,不敢以真容相见;恨我不忠不义,帮着瓦岗义军推翻了大隋江山;恨自己白认了我这个白眼狼。他突然有些难过起来,他不后悔,但还是很难过,但同时他又十分疑惑,为什么到最后义父也未将罗成投敌一事报与朝廷知晓,而是一走了之。想着想着,他又更加难过了。

他又想起破铜旗阵时的事情。他跪在杨义臣面前,手握阵图磕了三个头。他想起老将军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地对他说:“成儿,回头罢,只要你把阵图还回来,我就当作什么也未发生。成儿,你总要想想你父王,想想北平府,你这一去,让他们怎么办呀?”。可他早已回不了头了,他肩上担着几十万人的生死。

“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呢。义父,成儿今天就是死也要将此图带走。”他想将这话说得硬气一点,决绝一点,可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地落下来。真是丢人,他闷闷地想着,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,只得硬着心肠以死相逼。最后,老人家闭上双眼,摆了摆手,他欣喜地奔出帐外,却听见身后血溅在帐帘上的声音。他愣在那里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,但他还是恍恍惚惚地径直跑回了义军大营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
他确实该为此少活十年的,罗成心里想着,自己确实不是个不像表哥那般重情义的。当初面对名为义父却有着杀父之仇的靠山王杨林,表哥虽满腔怨恨,却仍不忍下手,还是自己一枪结果了他的性命。他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,其实这样也挺好的,总要有一个人把这些罪孽背起来。他们一起起事,推翻暴隋,有表哥做他们仁义无双的旗帜,有秦王做他们为民请命的明灯,那就让自己做那杆杀伐无情的枪吧。这样想着,原本那些委屈也不再委屈了,便是重来一遍,他该做的要做的也不会有什么变化。义父泉下有知自己为此少活了十年,会不会多少解恨一些,不再那般生他的气了。

老道又接着说:“这第三件,你与那单雄信本是贾柳楼义结金兰的兄弟,但你却不念旧情,锁五龙生擒了你这位义兄,还亲自监斩害了他性命,此一件,再折去你十年。”

罗成有些出乎意料,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,又不再讲话了。他与单雄信以及那一众出身绿林的哥哥之间,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如鲠在喉。他与单五哥的相识实在是不怎么愉快的回忆。北平王罗艺虽不热衷于朝堂之事,却从不滞怠于剿匪戍边之责,此生最为痛恨那些祸害百姓的贼寇。罗成十三岁领兵,立下的第一件军功便是全歼沙陀匪帮。打心眼里,他从不认为自己会与江湖绿林人成为同道。他憎恶他们,更瞧不起他们。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帮兄弟那次,齐国远拖着空锤抱头鼠窜,李如晖丢盔卸甲骂骂咧咧,单雄信装出一副礼让客套的样子探他的底细,而自己坐在白马上枪尖点地,冷笑着看着这一群山野草寇。同时他也清楚,这些绿林人也从未瞧得起自己,他是大隋的小王爷,是那群吃皇粮的“狗官”之一。罗成听得出那一声声阴阳怪气的“罗少保”背后的讽刺,也看得出单五哥、徐三哥貌似亲密的眼神中的防备与算计。是呀,他们从来不是一道的,即便是一桌上吃着肉喝着酒,可心还是融不到一处。若不是表哥那当着众人的一记耳光,他怕是永远也不会向一个贼匪低头还礼的。

可是他为什么又和这些贼匪成了生死兄弟,为了帮他们几次抛家舍业,连这光鲜的少保都不愿做了?罗成自己也想不清楚,他只记得在表哥家的内房中,屋外是官兵的层层搜捕,而屋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天下大势。有人说民生疾苦,冻馁饿殍;有人说昏君暴虐,佞臣当道;有人说刀兵之下,妻离子散;有人说连年徭赋,家破人亡。最后,单五哥说:“反了吧,二哥,咱们这一众兄弟推翻这无道的暴隋,打出一个新的天下来。”徐三哥说:“反了吧,二哥,难道你看不出民心所向,不愿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宁祥和的世道吗?”程四哥说:“反了吧,二哥,你忘了你爹的国仇家恨,还有朝廷的屠刀下那些忠臣义士的冤魂了吗?”

罗成挤在这个装了四十多人的房间里,就坐在表哥的身边静静地听着。他和柴绍是这屋里唯二的王孙公子,他刚刚还在与这些人剑拔弩张,而现在却和他们挤在一处听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业。没有人问他为何也要跟着躲进来,也没有人因他的身份而避着他,仿佛他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,是他们生死相搏之际足以托付后背的人。罗成看着他们每个人亮晶晶的眼睛,突然觉得这个拥挤的屋子里实在是热得很,热得像有一团火在四周烧起来,烧得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。他见过塞北戈壁的大漠孤烟,也见过京都洛阳的繁花似锦,可直到今天,他仿佛才揭开了一层朦胧的迷雾,看到真正的大千世界。他想,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路了,而这些山匪草莽们,正是他的同道。

再后来,他们一个头磕在地上,饮了血酒,插了香头。他们闯出重围,九死一生,聚了散,散了又聚。他们有了瓦岗,建了新军,树了大旗,熬过了一个个艰难险阻。罗成终于看着当年一颗小火苗燃成了改天换日的燎原之势,却不想顷刻间生死与共的同道变成了阵前的敌人。

罗成看着被缚了双手仍叫骂不休的单雄信,看着苦口婆心再三下拜的秦王,看着眼含泪水哀声连连的表哥,突然被深深的无力感侵袭。他想问问他这单五哥还记不记得当初平定天下的誓言,为何明知人心向背还要为了一己私怨一意孤行。可他的怒火又很快被更深的悲哀淹没了。他又想起三贤馆里的兄弟恩义,他握着自己的手唤“四十六弟”;想起北平府那场屠杀的刻骨之痛,和这之后滔天灭顶的恨意——罗成太清楚这种仇恨的滋味,以至于他连一句劝降的话都说不出口。

最后,单雄信是死在他手上的,死之前他们用计骗走了表哥。刑台下的兄弟们都落泪了,他们一碗一碗给单五哥敬着酒,而他一碗也没有喝。他心中存着怨气,怨这些昔日的兄弟一个个背弃了自己投入李唐麾下。罗成心知他此时最恨的应是自己——他们一开始便不睦,单五哥自认对自己有恩,而自己非但弃了王世充,如今又成了杀他的人。此一遭不只单雄信,恐怕诸位兄弟乃至表哥都在怨他的冷血无情。可他清醒地知道此时的单五哥绝不会降,除了死他没有别的出路。既如此,不妨就让他这个四十六弟来送五哥最后一程吧。

直到今天,罗成也分辨不清他与单五哥之间这笔账该如何算清楚。不过既然老天爷认定自己欠他的,索性就还了他这十年。不知下辈子他还认不认自己这个兄弟。

“这第四件,”那老道又言道,“虎牢关大捷之后秦王宴请诸将,皇帝论功行封。而你却自恃功高,宴席之中酒醉造次,竟醉卧在那秦王的榻上。你可知那秦王乃是真龙降世,你此番虎据龙榻乃是冒犯天威,又折去十年。”

罗成一震,突然一扫方才颓唐的神色。他是盯着道士的眼睛,急切的问道:“真龙降世?你是说秦王?”

“正是。”道士颇有得色地捋了捋长髯,“秦王乃是至尊之躯,他虽礼贤下士,不计较你的僭越,但你……”

“既是真龙降世,也就是说秦王才是未来的君主,而非太子,对吗?”罗成迫不及待地打断道。

“这……”老道有些结舌,未料到他在意的竟是这个,只好答道:“秦王自是有王者之气,实乃天命所归之人也。”

罗成突然正襟坐好,抬手一揖,郑重道:“多谢道长透露天机,此乃大唐之幸,罗成之幸。”

老道略有无奈地摆了摆手,叹道:“只是这龙御天下不在这一日两日,尚多有波折。”

“如先生所言,我怕是见不到这一天了。”罗成低头笑了笑,“所以我多谢先生今日对我言明,叫我多少放心些。”

秦王与太子、三王之争,长久以来像是压在众人心口的一块石头,自洛阳起,他们这一批人便跟着李世民出生入死,他们眼见着秦王是如何礼遇部将,善待子民,见着他兴义兵率仁师,攻城拨寨开疆阔土,也见着他在父君的猜疑与兄弟的算计下一步步退至退无可退。今年年初,齐王授封隰州总管,联合太子分头招募勇猛死士,勾结皇宫妃嫔,以重金收买中书令封伦构陷秦王,致使皇帝对秦王日益疏远。又遣护军宇文宝潜伏于内室,欲行刺而不成。对于太子与三王的行径,皇帝仅以兄弟不睦为名流放了东宫王珪韦挺以及秦王府幕僚杜淹,幕府文武多被免官外放,房、杜亦被禁止入府。时下表哥正病着,秦王在军中可用之人所剩无几,身居帅位的罗成一边要拢着军心,一边要应付着东宫的多番试探,身心疲累的很。

罗成不喜欢今天这个局面,他舍家去国地投奔瓦岗,为的就是兄弟无猜、共襄大业的情谊与初心。他从瓦岗到洛阳,再从洛阳到长安,一路风尘奔波,却总也逃不出算计与私心,他的一腔热血不过是各路枭雄争权夺位的筹码。他为了一个清明世界舍生忘死,却眼见着腥风血雨的博弈打散了兄弟情谊,葬送了骨肉至亲,扯碎了瓦岗山上那面鲜红的大旗。后来,他追着表哥的脚步到了李唐,也曾一度在秦王身上见到些许希望,可如今这样君臣相疑、兄弟阋墙的情形,又让他再度犹豫起来,不知该去还是该留。

他太需要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。在虎牢关大捷的庆功宴上,他借着酒醉大闹宴席,不顾表哥与徐三哥的劝阻,掀翻了几案上的美酒佳肴,走上前扯起秦王的衣襟问他:你还要退到什么时候?你还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吗?莫不是在你眼中,我们这些人,也不过是你父兄棋盘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?莫不是你要我们用命为你李家打下一个天下,再把我们作为礼物送给东宫,来换你自己的安享太平?

秦琼与徐勣听闻这话便惊得变了脸色,表哥板着脸厉声喝道:“罗成,你喝多了,还不快给秦王赔罪!”程咬金忙打着哈哈要搀他回府歇息,罗成看着李世民平静无波的眼睛,突然觉得无比委屈。他的困惑压在心中太久了,他不怕罪孽深重,也豁得出一无所有,可他和他的兄弟正站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。他太怕所有的牺牲不过是当权者眼中不值一提的笑话,太怕他们千难万险推倒了一个杨广,又转眼间又再造了一个杨广。

罗成推开程咬金的手,迈步走上主位,昏昏沉沉地倒在秦王的榻上。他没醉,他闷闷地想着,他一向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,若能真的醉了便好了。他又努力地撑了撑自己,仰头看着李世民,他受够了他们李家那套冠冕堂皇的上位者的坐派,他今日非要听一个回答。

李世民静静看着他眼圈泛红,不知是醉是醒的亮晶晶的眼睛倔强地瞪着他。他叹了一口气,端起一碗酒走到他跟前,俯身平视着他。“不只是为李家”,他轻轻的说,“我们所做的事,不只为了父皇,为了大哥,也不只为了我,为了你们,”他握了握年轻的大将军冰凉的指尖,“仗会有打完的那一天。有将军在,有你们在,我会让天下安定下来。大道一统,蛮夷不敢犯,反叛不会起,黎民不会再受刀兵之苦、徭赋苛政之累,文教复兴,百业兴旺。忠臣志士有机会为国尽忠,首鼠两端的枭雄不会再兴风浪。天下人会记得我们今天所做的事,这些都不是毫无意义的。”

你总是用这套说辞欺哄我,罗成愤愤地撇了撇嘴。“骗子”,他嘟囔了一句。“我不是信不过你,我只是……”他又想起齐王在并州掳掠平民、以射杀无辜百姓为戏的嘴脸,想起太子为推脱战事不利的罪责上奏处死一心劝谏的盛彦师,想起皇上殷勤背后的忌惮漠然。他冷笑一声:“秦王这是在替谁担保?秦王连争上一争都如此畏缩,又如何敢以天下事许诺呢?”

秦王默然许久,把手中的酒碗放到了他手中,拢着他的手说:“我李世民不会让将军及众位弟兄成为棋子的。”他抬起头直直地望着罗成,似是对他,又似是对在座的众人说:“我许诺将军的亦不会是空话,只是现在并不是时候。天下未定,民心未稳,此时兄弟相残,骨肉相离,不仅动摇军心,亦会使大业功亏一馈。”

他站起身,退后一步,“但我不会坐看忠良凋零,义士寒心。真到了退无可退之日,李世民决不会做冷眼旁观但求自保之人,决不会让我大唐变成第二个暴隋。”他两手相抱,在胸前一揖,庄重道:“在此之前,还得请众位多担待些委屈。疆土外患逼危于当下,李世民恳请将军助我守住这大唐的江山社稷。望将军为国珍重,多多担承。”

罗成低头看着碗中的酒,最终轻轻叹了一声:“秦王放心。”遂一饮而尽丢开了酒碗,迷迷糊糊嚷了句“表哥,我醉了”,便蜷在一侧睡熟了。众将哑然失笑,当日的席便散了。

罗成现在回想,那天的酒醉得真是痛快,以至他如今便是拿十年寿命来换,也甘之如饴。

老道狐疑地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,接着说:“这第五件事,当初你打孟州,扮作那卖绒线的小贩入敌营,那小姐胡金蝉待你情深意重,而你却利用她套得破城机巧便弃之不顾。攻城之日,你惘顾夫妻恩义,连同她一并烧死在那孟州城。这胡小姐的冤魂在地府状告你心狠,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举,又怎能不折寿短命?”

夫妻恩义?罗成不觉哑然失笑。若说前头那四件事,想来还让他心有郁郁,此一件只令他感到荒唐。秦王是他选定的明主,表哥是他的至亲之人,他待之一片至诚至真。义父于他有恩,单五哥与他有旧,虽是为大义不得已而除之,他亦心有不忍。可这胡金蝉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好骗的敌人。两军对垒,生死存亡关头,他难道要对一个敌人讲情义,留后手?

罗成依稀还记得那个小姐的样子,一派天真烂漫,心无城府,在他面前总是两眼含情,腮若桃李,仿佛眼前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就是她的天。只要他一句话,她便愿意为了她的爱情赴汤蹈火。罗成嗤笑一声,心想,这个女人实在痴傻的很,被他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,竟转头便卖了自己的父兄,将军机对他倒了个干净。岂不知罗成此生最瞧不上这般无用之人。一想到这个嘴皮子松的女人竟要累自己少活十年,他心中不免有些窝火。她算是哪门子的妻子?他十五岁娶妻,庄金定温雅贤淑,识大体,明大义,他的通儿聪明可爱,鬼怪精灵……罗成思及此,心下一暖——他的至亲之人,他从来都是舍命去护,才不要认下这“杀妻”的罪名。

罗成又忆起火烧孟州之日。他并不是刻意要置一个小姑娘于死地,只是那场大火烧得太快意,以致他把这个胡小姐给忘了。等想起之时,又觉得安置她太麻烦,索性一起烧了了事。他没必要让她死,亦没必要非让她活。他对敌人一向很少有怜悯愧疚一类的情绪,也不像表哥那般顾忌名声脸面。罗成十二岁随父亲北征,对蛮夷行的是以战养战的策略,手下亡魂不计其数,他实在没法分辨谁该死谁不该;他当着杨林的面虐杀魏文通,枪尖挑着他的肠子拖出好几米,震慑得杨林当场昏厥。可实际上,罗成对他们没什么仇怨,也不会从他们的死中获得什么乐趣。除了杀他满门的宇文化及,罗成一向不屑于仇恨这种情感。他不过做他该做的事,用最便宜的手段料理挡在他路上之人。至于这些人的仇恨与唾骂,他不在意,也没什么好怕的。他自恃武功谋略无一不精,旁人有能耐他如何呢?

他抬眼瞧了瞧老道越说越义愤鄙弃的神情,不禁自嘲地笑了笑:罗成啊罗成,你冷心冷血惯了,自是不在意旁人的携怨报复。看吧,报应还是来了,老天爷亲自收你来了。他心中那点郁闷和不忿突然都平静了下来,仿佛今日经历的一切如一场虚妄又荒唐的幻梦,而他在这场梦中或嗔或喜或忧或悲,也着实可堪一哂。诚然,他也想亲自看着通儿长大成人,也想继续和兄弟们纵马豪饮共襄乐事,也想继续披坚执锐为大唐收复这大好河山,但他不想为自己眼前的天命悔过什么、怨恨什么。七十三也好,二十三也罢,他自问此生行事从无违本心,他该尽的使命皆已尽到,至于何时生、何时死本不在他选择之内,那就随缘天定吧。他又何苦去向那虚无缥缈的老天爷辩解什么,又何苦在意一个凭空的道士口中莫名其妙的“惩罚”呢?

他问了最后一个自己还算在意的问题:“敢问先生,我罗成终是死在刑场上,病床上,还是战场上呢?”

老道被他问得一愣,没成想他如此不避讳。自来世人恋生惧死,因此报应当头,皆知从善去恶。而唯独眼前这位,依世俗来看真是把忠孝仁义破了个干净,却又光明磊落、死不回头。他叹道,古之逢乱世者,必有白虎降世,大忠似奸,以恶抑恶,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。他自诩看得透天地阴阳兴衰命数,一时竟也说不清面前是真小人还是真英雄。

最终,他只得长叹一声:“将军戎马一生,自当魂归疆场,万箭穿心,死得其所。”

罗成听闻哈哈大笑,并非自嘲亦非强作欢颜,而是发自内心的畅快。这是今日听到最好的消息。他设想过更坏的结果,这倒是最对他脾气的归宿。他突然觉得老天爷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,连带看着这老道也顺眼了不少。他从怀中取出五十两纹银交予那老道,说了句“借道长吉言”便要起身而去。

老道却拦住他:“罗将军,我乃是你徐三哥的师父毕尘仙。因与将军有缘,今特来为将军断俗世、说天机,望将军好自为之。”说罢将银子交还给罗成,向他身后一指。“你看,谁来了?”

罗成扭头望去,只见听完了书的罗通见他久久不归,早等不及独自来前街寻他。而罗成再一回头,那老道和那卦摊皆不知所踪,只剩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街过巷,留下阵阵喧嚣。

罗成领着罗通回茶摊牵了马便往家去了。回程的路上,罗通仰着小脸问他:“爹为何去了那么久?可曾见到那位算命的神仙?”

“见到了。”罗成摸了摸他的小脑袋。

罗通新奇地瞪圆了眼睛,忙追问道:“那他真的能断生死吗?他都对爹说了些什么呀?”

“怎么?你很在意吗?”罗成有心逗他。

“当然。”罗通撇了撇嘴,“通儿想让爹爹长命百岁,通儿还想长大了和爹爹上战场,看着爹爹打赢天下所有的仗,成为最大最大的英雄!”

罗成被他逗笑了,一把把他抱起来,道:“傻小子,长命百岁又能如何呢?世人终逃不过生老病死。人生在世,但求‘无悔’二字罢了。”

他想了想,又说:“即便有一日爹不在了,我大唐依旧将星璀璨,代代明君前赴后继,山河日月依旧如常,社稷黎民各自安好。通儿,没有人能做完所有的事,总想毕其功于一役,还不如寄希望于后人。”他看了看罗通似懂非懂的样子。“爹做不完的事,就由通儿来替爹完成,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?”

他把罗通放在马上,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,持着缰绳往家的方向去了。他们身后夕阳西沉,一抹如血的残霞将余晖映在他们归去的路上,将父子俩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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